库布齐(上)

年岁渐长,记性衰退,不愿这些不成故事的故事淹没在时间的流沙里,强迫症似的重新浸泡在那个节日般的回忆中。

中秋前夕,同学相邀国庆出趟远门,鉴于假期无甚打算,又碍于情面,便顺口问句目的地哪里,“库布齐”,看我孤陋寡闻,同学又补充一句,“一个沙漠”。

我在地图上查看着这个沙漠的位置,近包头,黄河转角处,距离杭州2000公里,火车行程26小时,顿时心中打鼓,活脱脱的一个“走西口”。

叫苦不迭之余,更多的是兴奋,按捺不住。因为有生以来,脚步止于杭州,对于走出去这件事,我跟同学有着中毒般的共识,疯狂的浸淫在知乎上的牛人牛事,每每提起便会血脉膨胀,不能自已。

理所当然,不伤心就要伤钱。故步自封久了容易瞻前顾后,面对自我极限的挑战,思维局限便会作祟,即便是新鲜改变,也会像毛爷爷说的一样,做了“思想的巨人,行动的矮子”。带着重塑自我的质疑和用两月房租换一世不悔的劝慰,欣然应允三天两夜的沙漠徒步穿行。

在决定的那刻,心里升腾起一种隔空豪迈的幻觉:这事挺牛逼,不管做没做,想想都觉得牛逼。

虽然去的是沙漠,但觉得内蒙厚重而广袤,那里的粗犷和奔放让我产生骑骑马,摔摔跤,做回套马汉子的期盼。我怀着无比向往的愿景,搜了下“库布齐穿沙需做何准备”,不曾想度娘首条就是“做好去死的准备”。

心中翻腾了很久后,中秋回了家,因要置办装备,没能留下多少钱,亦没将此告知爹妈。后觉这事挺自我,也很少在人前提及。返回后的那一周,过的没黑没白,网上淘装备到三更,每天快递三五件。不过有期待的日子,真没觉累。

之后同学又拉到三位同事,加上我们一杆伙伴,同行者8人,杭州、上海、天津依次上车,好奇而惴惴不安地奔赴一个地方:包头。

出发前夕,忆起度娘的告诫,让同学帮买了9块钱的保险。隔日便跟公司早早请假,收拾行李。当我上下武装完毕,浑身军绿,顿时与四周格格不入,冲着镜子中特“二”的自己,不觉一阵傻乐。防潮垫、睡袋、冲锋衣、手电筒、头巾、墨镜、水壶还有帽子全都塞入60L的旅行包,扛起臃肿背包的那刻,才发觉自己的羸弱,近20公斤的负重,让我未出家门就想用起拐杖。这还没有背黑锅,束帐篷,肩部已勒的生疼。

我们火车站汇合,国庆出行的人很多,重装户外的驴友也很多,夹杂其中,自己不再特立独行,心理负担小了不少。上车前刻找到了峰哥娇嫂,看到他们的齐屁大背包,我已哑口无言。磨肩擦踵的挤上列车,刚卸下行李,随行的平哥便到,书包横七竖八的叠了一床。杭州上车6人,点名签到,指认熟识,隆隆的列车便已开出。 简单交流后,我才意识到要赶路一天,需伙食4顿,而且未备穿沙炊具。在钟童鞋的深刻教育下,我严肃反省准备工作不足,决心不做猪一般的队友,抵达上海时,下车买了3顿的泡面(后来发现跟车上价钱一样)。

林从上海上车,见面就是一阵寒暄,哥哥嫂嫂挨个请安。整个行程下来,小林子付出不少,不过话又说回来,不能买车票煮饭背东西摆POSE外带照顾女生的管家不是好的交际花。林到后,娱乐项目瞬间变多,其所带“UNO”和“只言片语”给漫长的旅途增添了无尽的欢乐。“耍大牌”的可爱多,“法兰西”的无知萌,禁不住的哈哈哈…

到达南京时,上来一位重装大姐,专业背包。我们唏嘘不已,上去搭讪,问其行程,不料亦是前往库布齐。碰到志同道合者,初出茅庐的我们不免多聊几句,汲取点注意事项。大姐也从杭州出发,堵车晚点,换乘高铁,先行赶到南京站;负重近30公斤,有过五六次的户外经历,这次徒步线路比我们多一天。问其以往感受,走多了是否上瘾?大姐淡然一笑,点头挤出一句“有点”,而后补充,“终日上班无趣,便想出来走走,亲人说她疯子,同事看她有病。”

夜深后,车厢内安静下来,卧在狭小的空间里,臆想着这一切变换太快的真实性,弃掉喧嚣与熟悉,伴随着铁轨的震荡声,安稳入梦。

隔日醒来,外面已是别番景象,没了深绿,没了稻田,愈往前走,秋意愈浓。正午时分,抵达天津,盟友解大大即将上车入伙,久闻大名,未窥一面,我和钟都有十二分的期待。

到站停车,林去寻解的13车厢,走后不久便一脸狐疑的回来,惊恐状:13车不见了,从12直接走进14车。未待我们啊出声音,只见前后挂满,摇摇欲坠的解,冲林招手,开口一句“救我!”。一副邻家有女初长成,长成以后当(汉)子用的苦楚表情。

而后一路穿山越岭,过桥渡江,历经大雨、小雪、雾霾、烈日,窗外的世界在列车的急驰中匆匆掠过,远处的灰山与天空的湛蓝,鲜明对峙,无边的旷野和奚落的村舍,交互点缀,时而红潺潺一圈灌木丛,时而黄澄澄一片牧草地。目光所及之处的原生态,让我不忍落座。

百无聊赖时,平哥的一句“杀人吧”,点醒了大家,惊悚了旁人。随即拉入一位乘客,围成一圈,开始了一轮轮的推理与狡辩,只是委屈了娇嫂,每次不论角色如何,总是就地阵亡,以至后来,娇嫂无力反抗仅仅反复强调“我是一个好身份,中国好身份”。

下午同对面夫妇打牌,问询包头小吃,其一致推荐涮羊肉。晚上8时,终于抵达包头,下车合影以后,便饥寒交迫的涌入这个陌生城池。

出站立等,即匆忙奔赴下榻宾馆,因老板失信未留房间,扯皮许久。待我等青筋暴露,强行付款,定下四间之后,林弱弱提醒,“地址混淆,此地不便久留”。未等我辈发作,老板拍案而起,窥势箭步回房。

因缘际会,店中偶遇宁波同道中人,甚是热情,合计约定明天同路。后回屋卸包休整,规划分工,钟林购置煮饭火罩煤气,余众“滑联”备足口粮饮水。手套、烧酒、脉动、牛肉,事无巨细,皆亲历亲为。收拾妥帖,便搭乘两车,前往内蒙科大,寻觅涮羊肉了。中途林随机应变,路截科大学生,操山东口音,强认安徽籍老乡为表兄,询问哪家羊肉最正宗。

餐馆将要打烊,平哥反客为主,端茶递水切肉,悻悻然不忍离去。因气温骤降,我如饮酒,头脑眩晕,误认高反,害怕拖累集体,强忍不语。林饭桶本性抬头,羊肉牛肉杂碎,份量傲视众人,结帐之时,皆鸣不平。肉足饭饱,赶回住店整理行装,带粮提水,包裹重量骤升。躺下之时,已过半夜。

隔日清晨,火车汽笛驱走睡意,进食早餐,下楼待发。林就地取“才”,搭乘的士,遇山东女婿,讨面包三辆,与宁波驴友拼车前往,情深意切,价格公道。

三车急驶,不顾寒风摇下玻璃,尽飨流入眼中的一切:河床枯苇荡随风摇曳,万顷向日葵低头未采,御沙防护林红黄娇翠,刀切平川地羊群结队,险峻大青山势能擎天。途经黄河摆渡桥,路过出塞昭君墓。植被草木渐次变换,公路起伏而延长,极目望去,有一两刻的瞬间,像极了《非诚勿扰》中的北海道。

司机忠厚本份,一路聊些人情世故,中间不忘减速停顿,成全我们留念之举。

颠簸三个钟头,顺利抵达恩格贝,下车驻足,满目黄沙。我众大呼小叫,兴奋,紧张,大脑一片空白。防晒,防沙,调包,放水,而后忙的不亦乐乎。马路中央排成一列,人人头巾墨镜,合影纪念,全然不顾零星的货车呼啸而过。接着集合点到,彼此相视,踩着前人的脚印,离路入沙,开启了三天的徒步之旅。之后的一切,无人知晓。

当日晴空万里,清晨的冷厉,随着沙子的升温而消失。沙丘起伏而延绵,队伍沿着沙脊慢慢挪动。不过正午,开始的谈笑风生,便沦为无声的埋头喘息。每落一脚,便后退半步,撇开的细沙埋住脚尖,前倾的身体求助双杖。纵使高帮鞋子加雪套,也难敌沙子的细微与裹挟。荆棘草下的蜥蜴,望人逃窜,迎风丘顶的沙子,随风起舞,白云上的飞机,划空而过,碧空里的太阳,如影随形。疲惫之余,我用力的感受着单调之外的不单调。当世界变简单时,任何的风吹草动,都会入眼,都会被单调放大,显示出强烈的存在感。除却机械的迈步,人也会变得简单,头脑中不再装着一丁点的杂念。翻过一个高地,回望踏过的脚印,便会增添一份欣慰。

来时的队伍,越拉越长,沿途的脚印,越来越少。前后望去,均已无终点。我们走走停停,太阳越来越大,衣服已起了盐花,浑身均湿的通透,双肩由痛变麻再由麻生痛,身心颇受煎熬。沿途碰到成群结队的骆驼,看到沙地越野的摩托,凡心顿生,怒目相对,豪饮脉动。

沙漠里的绿洲开发成了旅游景地,看着几十米的沙坑速滑,也乐在其中。漫漫黄沙中的歇脚点,难能可贵,但我们终归是过客,补充了水和干粮,便又开始新的脚步丈量。期间接到室友电话,不问来由,告知添补话费,挂断赶路。

入沙后可扎营的第一站是黑濑沟,带头大哥走在最前头,林体力好,负责尾随。途中一起的小姑娘早早生了退意,丢了背包,赌气前行。在几次翻山看不到尽头的泄气后,终于再次见到了绿洲。顾不上停下饮水,脚步急促的冲下了深深的大河谷。

河谷里的溪流清且浅,河床上长满了苇荡,我们寻得空旷处,卸包扎营,生火煮饭。我入谢林一伙,林子操刀,涮锅洗碗,解不停分销包中吃食。片刻之余,面肠蛋齐全,颇有一番滋味。我等狼吞虎咽,已无暇理会斯文一事。饭毕,倦意簇拥而至,懒散收拾,倒掉鞋中沙粒,先行的队伍已不见了踪影。

水足饭饱,个个精神抖擞,誓言超过先行者。穿过宽广的河床,便是一个长长的山坡,正值太阳最盛,气温最高,五步一停留,十步一喝水,挥汗如雨,酷热难耐,先前的豪气被眼前的高度蔑视的不留片余。登上高地时,经过汗水冲刷,均已难辩来时的样子。伫立回望,险些潸然留下难忘的泪水。“下多深,爬多高”的真相,成了保存体力的箴言。

下午的强度大于想象,彼此相互勉励,加紧步频,不停的追赶。那些远处狭小的身影,就像大漠的灯塔,一刻也不敢让其跑出队伍的视线。半路赶上搭伙的宁波同行,个个五体伏地,其中的女同志到了身体的极限,不愿前行,就地轧帐的退意蚕食着每个人的意志。片刻停留之后,我队便离去了那个暂时的温柔乡。

前后沙丘漫漫,且行且休息,无数次筋疲力尽的坐下,满血满魔的站起。虽然满身脏兮,虽然相互示弱,虽然百般窘迫,可是每当坐下,气氛便会热烈,无关痛痒的相互说笑,一扫当时的心乏力竭。

下午天短,从太阳东升,不觉间便走到了日落西山。沙子的余温很快散去,冰凉的微风慢慢搬动着细细的沙粒,退去炙热的夕阳染红了西边天空中的晚霞。峰哥娇嫂缠绵在美不胜收的天地里,用傲人的单反记录着难觅的画面。

太阳落下之后,视线逐渐模糊,摘去眼镜也难辩前方行人。人不识路,亦不见驻扎营地,继续前行的犹豫反衬出每个人的焦灼。远处虽有行人,也不敢黑夜冒进,求助手机无力,只得一致决议向穿沙公路靠拢。沿途陆续看到驻扎在沙漠中的队伍,我们没有补给,所以一刻也不敢怠慢停留。取出头灯和手电,莽莽撞撞的踩出一条迂回的路。直到靠近公路,心中的担忧才稍稍缓解。所幸之事,众人判断正确,驻扎营地即在公路不远之处。穿过桥洞,路遇带头大哥返程接应变卦的宁波队伍,我等一路唏嘘。半个时辰的脚程之后,迎来了一片的篝火通明,三五结群的帐篷里人声鼎沸,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熟食泡面的味道,五彩的孔明灯高高飞起。眼前的一切,温暖而又特别。选择一处近水源的空地,卸包支帐,一天的行程总算告一段落。

库布齐(中)

03 January 20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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